不喜欢的真相不是好真相
如果真相不让人喜欢，则宁愿没人说出真相。
作者│时习之
编辑│秦珍子
美国总统特朗普访华期间不忘刷推特，有几条推文辗转在中文网上流传，见者有问：“真的假的？”喜欢其所讲内容者就答“真的”，不喜欢者则曰“假的”。
中文网上曾广泛流传特朗普的前前任小布什一个著名“演讲”：“人类千万年的历史，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，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，不是政客们天花乱坠的演讲，而是，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”云云——其实小布什根本就没有发表过这样的演讲，整篇演讲词是一位中国著名记者兼网络大V的戏仿之作。后来，这位记者自己曾多次出面澄清：这是我讲的，不是小布什讲的！他的原标题《布什总统美国国庆日在中国网友会上的演说》后面曾标注了“(代拟)”字样，可见其当初并未掩饰其游戏文字性质；而且，小布什也从没出席过什么“中国网友会”。然而说多少都没用，大家喜欢，它就必须是真的。我曾在一个很高端的课堂上听一位很高端的专家引用这篇“小布什说……”，课间休息时忍不住去告诉老师上述真相，老师听了很不高兴——是的，很不高兴。
如果真相不让人喜欢，则宁愿没人说出真相。中文网络上还曾广泛流传过伪托美国前总统里根、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、耶鲁大学前校长……的演说。有文章考镜源流，辨清真伪，受到网友怒斥：只要人家说的有道理，你管它真假！
中国作家中，也有几位经常被冒名发表评论，所谓“@王朔评论”“@丹青评论”“文道评论”“@岩松评论”等，或者干脆就写一大段话，然后破折号王朔……这种事百口莫辩，而且可笑的是——谁辩谁挨骂。有个著名记者因为本人也被冒充为“@××评论”，遂进行了一番调查，发现几乎所有的“@××评论”都出自同一网友之手。公开提出批评后，不光这位伪托者骂他，而且爱听这些“××评论”的网友也骂他——闲着没事，你揭露真相干吗？
去年，有人假托龙应台写公开信骂某网络名人，龙发现后大怒，发声明谴责假冒者。很多网民都认为龙做得不对：冒名公开信的内容很好呀，不是你写的也别说出来嘛，何必去澄清？
还有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若干起著名学者“剽窃抄袭案”。本来按照业内常识和一般学术规范，是否构成剽窃不难认定。但网民对于涉事者爱憎分殊，且情感浓烈，吾所爱者，剽了也是没剽，吾所憎者，没剽也是剽了，于是一直无法定案。我相信，也有很多人认清了真相不是自己喜欢的模样后没有再强辩，他们只是沉默。但别指望他们为对手洗冤。
90多年前，文学家陈西滢曾指控鲁迅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剽窃了日本人盐谷温的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。多重证据早已认定了鲁迅的冤枉，但近年又有学者仅仅因为自己反感鲁迅，在没有提供任何新证据的情况下就硬做翻案文章——我不喜欢你，所以你就是个剽窃者。
最让人头疼的是“韩寒代笔案”。将近6年过去了，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就整天很张扬地在文化圈、社交圈里晃着，所有的关系人也几乎都还活着，争执双方各自摆出的证据也都不老少，他是否有人代笔怎么仍然是个糊涂案呢？
因为喜恶。韩寒和他的批评者方舟子，各有大群铁粉——韩粉坚定地挺韩，方粉坚决灭韩。除此之外，有人喜欢韩寒的时评文字有人不喜欢，有人喜欢韩寒的早期时评而不喜欢“韩三篇”，有人喜欢“韩三篇”而不喜欢其早前的文字，有人所有的都喜欢有人则所有的都不喜欢，于是韩寒这个人就真伪莫辨了。有一位知名学者，以前曾撰文夸赞韩寒因为受教育少未被洗脑所以文章写得好，读了“韩三篇”非常气愤，转而指控韩寒因为没有受过系统教育所以思想浮浅，是个“反智主义”的假典型，必定有人为其代笔……
韩寒案至今难有定论，只要有人提起，两帮人仍然痰唾对溅！
“地球绕着太阳转”这一事实，罗马教会很不喜欢，强制物理学家伽利略认了错。伽利略转身走出宗教裁判所的时候就在嘟囔：“地球仍然在转动。”事实上，许多社会科学跟自然科学并无不同，也有客观明确、不以人的喜好为转移的研究结果，硬拗终究是不行的。
有人非常不喜欢某个历史名人，在著作中引用某份同时代文献作为“铁证”，对其多有责备。但一位熟悉史料的学者读后指出：你引以为据的这份文献是事后伪造的，某篇文章对此已经考证得非常清楚；你在书后罗列的参考文献包括了这篇文章，说明你实际上了解该文献是伪史料；明知其伪却还拿它当成真事儿，说明你是故意作假……
有的学者撰文：事件A（甲咒骂乙），导致事件B（乙把甲揍了一顿），所以肇事者甲各种邪恶，还击者乙各种正义，由此引发出深刻教训思考启示一二三四。但另一学者翻出第一手史料证明：尽管A确实劣迹斑斑诸多不堪人人反感，但是——事件A发生在事件B之后！
于是一切就垮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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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载于中国青年报（2017年11月15日 11 版）
原标题：不喜欢的真相不是好真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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